從人類選擇與當代困局看貴婦奈奈躲債案

從人類選擇與當代困局看貴婦奈奈躲債案

（作者：黃亮。新加坡大學博士，現為康乃爾大學訪問學者。）

一、引言：你我的選擇

日前沸騰全台的「貴婦奈奈躲債案」，強佔各大媒體頭條數日，但仔細讀過會發現，花那麼多口水講來講去，不出二字——「據傳」……

在這資訊爆炸的時代，腦容量有限的我們，不可能了解所有資訊，所以不可避免地，當我們選擇注意此類資訊，就意謂著——我們勢必會忽略非此類資訊。
但，問題在於——真正重要的議題，絕不因為不被我們在意，就失去了它的影響力。
我們要明白：歷史一向是不公平的。如果你因為忙於那些你選擇關注的事，而忽略了歷史的選擇——不幸地，你只能在不久的將來，被歷史淘汰。
因此，活在此時此刻的我們，必須考慮清楚「你我要選擇什麼？」

二、物競天擇的產物：偏好關注負面資訊

科學研究早已證實，在龐大訊息流中，人偏偏更喜歡關注負面資訊。在人際互動中，緊抓負評不放的狀況，幾乎是人人的通病。往往聽了一百件好事的好心情，不過聽一件壞事就會灰飛煙滅。
其實，這種現象可以說是必然的。百萬年來，為了繁衍後代，人類必須機敏地躲避危險。要躲過它，就得熟悉它。
於是，我們這顆歷經殘酷物競天擇後脫穎而出的腦袋，天生就對負面資訊情有獨鍾。
以下，我們將引用心理學中的ORJI四部曲，試圖解釋：「人腦對負面資訊的偏好，為何能幫助人類繁衍至今」。
所謂的ORJI依序是：Observation觀察、Reaction反應、Judgment判斷、Intervention干預（行動）。
簡而言之：人腦接收到由身體傳出的信號就是「觀察」；接收信號後，腦部起化學作用就是「反應」；理解信號後，人腦決策要下達給身體組織的指令就是「判斷」；身體接收腦部發出的指令後，去執行指令就是「干預（行動）」。
以接收到負面資訊為例：首先，身體會發出信號，讓腦部產生化學作用，這樣的反應被人類稱之為「負面情緒」，透過負面情緒的驅使，人腦作出決策並下達指令，身體便緊接著去執行，這在心理學中稱為「打與逃」的反應。
顯而易見的，即時主動的攻擊與躲閃，對百萬年前人類這支弱小物種的生存不可或缺，假設曾經出現缺乏此種基因的人類，勢必已在殘酷淘汰制中被逐出了地球的舞台。

三、回顧人類危險變奏三部曲之一~從自然到人為

原始人類的生活和自然是密不可分的，也因此，面對各類來自自然的危險，偏愛關注負面資訊的人腦運作系統對我們的老祖宗意義非凡。
透過無數次的經驗累積，人漸漸能在風吹草動中感知到危險將至，而即時採取行動，因此躲過了無數次可能導致全族覆滅的災難。
終於，隨著強者的經驗與血統代代傳承，人類漸漸過得愈來愈安樂，開始出現更龐大的聚落、更安全的居所。相對地，人類離自然也愈來愈遠。
這意謂著：危險漸漸來自人類，而非來自自然。（為害甚遽的疾病同樣主要源於人類群居或人畜群居所引生之傳染。故此處將疾病歸屬人為危險。）
於是，為了讓兒孫免遭妄災，源自人類的危險也開始出現在新一代的負面詞彙中。作為人類的溝通工具，語言向來是與時俱進的。

四、回顧人類危險變奏三部曲之二~從真到假

人畢竟是個極其複雜多變的有機體，無機體可以始終按步就班執行指令，但人可不是這樣。為了獲取更多的享受，人常是不擇手段的。
於是，漸漸的，由不擇手段衍生之新型人為危險，對眾多個體的利益愈加構成威脅。因此，應時代需求，那些才智非凡的領導人，開始創造出新價值觀念，以鞏固制序、打擊惡行。
人類最早的法律文獻之一~《漢摩拉比法典》，就處處以直白表述記載著，祖宗們為維護當時的超大型聚落之治安，而立下的遊戲規則。
但，惡勢力是永不屈服的。古人說「道高一尺，魔高一丈」，即此現象之明證。
關於這主題，影響華夏文明至深的儒家學者們，早在西元前就廣泛探討君子和小人的差別。有興趣的讀者們不妨讀讀《論語》，體會先人如何藉文字力量形塑當時的主流價值，然後啃啃史書，觀察此後產生之實質影響為何。
此處要強調的是：根據史實，我們發現當主流價值觀試圖堅固架構起人類新制序之同時，與此作對的惡勢力也不遑多讓地寄生其中，而漸趨頑強。
此現象在中華文化中尤其明顯。文治愈強勢的年代，因由缺乏辨偽機制而產生之蒙冤君子和得勢小人幾乎是成正比的。

五、回顧人類危險變奏三部曲之三~從可控到失控

時至今日，伴隨高科技領域諸多顛覆性的創新突破，傳媒產業爆炸性成長是有目共睹的。其中尤為醒目的，就是因傳播方便而快速擴散之網路色情，它對學生的可怕侵蝕性令全球教育界至今還在頭痛。
其次，由匿名機制所蘊育之假新聞、真誹謗充斥大眾傳媒之現象，連社群媒體龍頭facebook都束手無策。這點大家心裡都有數。
簡而言之，當人為技術飛速進化的同時，藉新技術出現的危險也同樣飛速進化。
事實擺在眼前：無論是治理人民的政府單位，還是掌握數據的科技大咖，都沒辦法解決這比過去更具威脅性的新人為危險。
究其原因，其實是相當吊詭的。
第一步：隨著IT產業掘起，人類社會面臨巨幅變動，各政治體系根本來不及反應。於是，富可敵國之巨無霸公司漸取代政府對人民的影響力。就算它矢口否認，但誰都很難不相信Google、Amazon等帝國企業遠比各政府更明白人民在想什麼。
第二步：它們之所以能「得到」這筆龐大數據，就因它們非常成功地投其所好——人民需要什麼，它們就供給什麼。供需之間快速廣泛的連結系統，凝聚了前所未有的力量。
第三步：當很多人回過神來才發現，滿足多數人欲望的結果竟然如此恐怖——這超大數據收集的結論是：人類最喜歡的是負面資訊！
第四步：發現這結論後，很多人想踩煞車。畢竟，誰想讓我們的下一代從小被邪惡包裹呢？
但，血淋淋的事實告訴我們：「很抱歉，因為多數人需要它，所以企業大量供給它。因為企業大量供給它，所以多數人離不開它。因此，諸位爸媽，要尊重民主喔。」
如果現在有個滿身銅臭的富二代滿不在乎地講出這段話，你大概會想賞他一巴掌。但很抱歉，它只是個摸不著、傷不到、被人將之稱為危險的無生物。

六、危險變奏後的產物

在此應注意到，人為危險和自然危險最大的不同在於：前者可以造假，後者不能。
因為可以造假，於是，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中，我們就會很清楚看到：接收假訊息，懲處假罪人，顛倒舊制序，衍生新病態就必然依次出現。
既然，這個「假」本來是為少數惡勢力之利益出現的，那它勢必導致惡性循環。
翻開歷史，我們很不幸地發現，老實、正直、誠信、無私，早早就成了稀有品格，上古先民之美德更是只被當成烏托邦式的傳說。取而代之地，從小，我們就被告誡不能太單純，要小心社會裡充斥的偽善、權謀、陰險、詐欺。
特別在資訊透明且真假難辨的現代社會，層出不窮的爆料，揭露讓人們寧可相信人性本惡。
早在上個世紀末，哈佛知名教授霍華葛納，更是大膽預言21世紀將不會再有完美無缺的領導人，這麼說並非由於認定現今領導人的素質必然下降，而是因為發現傳媒對個人隱私的挖掘手法已今非昔比。
設想，小羅斯福總統和金恩博士如果活躍在21世紀，即便他領導魅力非常，光是狠咬他婚外情、性生活無度的醜聞，就夠他身敗名裂、下台鞠躬了。
在此要強調的是，當代認定世人皆惡的現象，在整個人類史中是前所未有的，而且這是很危險的。
回顧歷史中，個別群體一旦形成這氛圍，非常容易引發極端思想的蔓延。法西斯、恐怖主義、揚言要讓全世界的資本家顫抖的共產主義，乃至是日前華府智庫公佈的「從打擊恐怖主義以來恐怖份子不減反增」的事實，皆是此說的最佳驗證。

七、危險的成因

多門社會學科的研究皆已證實：人的心理特徵和其成長背景有其密不可分的關係。換言之，就是與其接收的訊息或與領導學中所謂的故事密切相關。成功領導人往往能洞悉這點，所以處心積慮透過最動人的信念傳導，創造出最能執行其理想的高效團隊。
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著名的希特勒和毛澤東，他們驚人的成功讓人們終於知道宣傳部門擁有多可怕的力量。可以說，他們直接促使近代傳媒飛躍性的成長。
演變至今，在資訊傳播幾乎零障礙的地球村裡，要想在龐大訊息量中脫穎而出，一定是因為你能與眾不同，你能滿足多數人的需要。
傳媒產業在歷經無數次紅海割喉戰後，看清了真相：大家最想看的是負面資訊！於是，一代狠過一代的狗仔和嗜血機器，遂應運而生。
在這之後出現的弔詭循環，我們在第五章已探討過，此處不再贅言。本章要強調的是：由於人腦偏愛關注負面資訊，因此在這市場大小決定力量強弱的時代，市場對負面資訊的需求全面激發了資本家說故事的功力。更讓人的跌破眼鏡的負面資訊，代代推陳出新；消費者的需求，在生產者們激烈競爭下，已史無前例地膨脹到無法煞車的地步。雖然原理簡單，但結果嚇人！

七、實例分析

經過前述討論，再回來看貴婦奈奈躲債案。
一個跟大多數台灣人無關的新聞，憑什麼一夕爆紅且多日高燒不退？理由很簡單，你是不是他的債主、員工、客戶，甚至是粉絲，一點都不重要，重要的是它是個超人氣電影的絕佳材料：網路紅人、顯赫家族、捲款潛逃、黑道討債……絕對吸睛的熱門八卦，業界肯定不放過，且不出所料地，消費者肯定熱情買單。
等大家都炒夠賺飽了，怎麼在這片紅海金堆中再狠撈一筆呢？一定要獨家搶報最新消息。新消息怎麼來的？就是要想辦法把情節愈牽愈廣。至少要連結到幕後神祕黑手，最好該組織更是個金玉其外、敗絮其中的高智慧犯罪集團。於是，所謂的福智團體和它的女性領導就這麼出場了。
接下來呢？不需要結論，反正大家罵夠，我錢拿夠了，趕快找下頓野味比較重要。
就如同前面說的，這事說實在怪不得誰。喜歡負面資訊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古董，靠報新聞來賺錢也沒什麼不對，想用優勢產品贏過同行更理所當然，愛看八卦是人之常情，自由經濟和民主優先都是我們的選擇，所以我說這真的怪不得誰，這就是當代各種條件蘊釀出的必然現象。

八、兩極時代

為證實本文的推斷，我特別做了些功課，研究這個被牽拖進來的福智團體。結論果然不出所料，就是這章的標題：兩極。
他們自稱是新興團體，但其實早有二十多年的歷史。雖然是個佛教團體，他們最突出的表現卻是在有機農業和有機食品上，光在台灣就有上百家里仁商店，因為信奉開山祖師日常法師慈悲大地萬物的理念，早在有機概念普及前，他們就開始默默耕耘，並累積相當豐碩的經驗和成果，深得政府和民間的肯定讚揚。
另一項很值得注目的是他們僧伽教育的成果，
不知數字有無出入，但就我所知，一直很低調的福智僧團有600位出家法師，是現在漢傳佛教中最大的男僧團，而且他們大多數是30歲左右的青壯年，而且其中除了台清交，還有不少留學常春藤的高材生。
特別讓學界驚訝的是，他們在兩年前出版了由藏譯中的權威藏文佛學論著~《菩提道次第廣論四家合註》，此書包羅萬象且義理艱深，在譯學界甫問世，據說不少資深學者和學術單位都驚呼長江後浪來得好快。
但，奇怪的是，相對於這些在現實世界獲得的肯定，福智團體在網路上的負評非常之多。對他們的女領導人、還俗僧人和資金流向，有各種傳聞。不過，也有不少網友指出：這些訊息，全是一群專門和福智作對的有心人刻意捏造散佈的。
面對這樣的矛盾現象，筆者不想妄下評論。但，可以確定的是，一個為台灣社會做了不少好事的團體卻在網路上被批評的一無是處，正好驗證了此文的推論：因為多數人喜歡看負面資訊，所以在這資訊發達的時代，為爭取市場支持，有心人一定會盡其所能輸出負面資訊。這，是整體人類自己選出來的結果。
我們可以期待這現象終究會改變，但在這天來到前，要看到這種兩極化評價是很正常的。

九、結論

AI產業的快速掘起，為人類的未來留下無數想像空間。或許由於多數人的工作機會被AI取代，大批失業潮引爆全球性黃背心運動。或許中國搶先發展出超高端AI使大經濟體系徹底洗牌。沒人能說準到底結局是什麼……
儘管此時此刻，我們發現整體人類依舊在關注些無關緊要的負面資訊，可是我們要知道，歷史本來就不是由整體人類決定的。
大航海時代來臨時，多數古老帝國根本沒有反應。但，歷史可不因此饒恕你的錯誤。當殖民時代來到，你只能順從新時代的選擇。
其實這議題對身為華人的我們來說並不陌生。不過兩世紀前，沒能跟上工業革命、科學革命的大清王朝經歷的慘痛教訓，我們是記憶深刻的。
回顧歷史，讓我們以古鑑今。看清當下，讓我們辨明方向。
直到重大威脅到來前，沒人能強迫你選擇什麼。把充斥負面資訊的網路視同死敵的家長，不能強迫你不去載不良影片；被媒體惡意不實報導而氣憤難平的好人，也不能阻止你點某支標題聳動的視頻。
如果對大家的選擇不滿意，你我能做的，就是讓更多人聽我們講不一樣的故事，讓更多人想我們能否有更好的選擇。這也正是筆者努力在做的。
我選擇——惡性循環，由我開始終止；當代困局，從我開始突圍。

-全文終。